Chaos

我总想着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友達が欲しい( ͡° ͜ʖ ͡°)

【德扎】高墙

Summary:科洛雷多关于莫扎特的破碎的爱、渴望与不可翻越的高墙。
Rating:G
Warning:不合辙历史,不通晓音乐,这故事只基于德扎音乐剧,因热情被写出。



希洛尼姆斯 科洛雷多爱过沃尔夫冈 莫扎特。

即使人们都说他们曾互相憎恨。在莫扎特生前。

他在1772年6月22日被任命为萨尔茨堡的新主教。前一年临近圣诞之际,前任大主教施拉顿巴赫逝世,风雪之中几大家族斡旋辗转,这把尊贵的交椅最终托付给科洛雷多家族,继而移交给希洛尼姆斯 科洛雷多。

科洛雷多实际上到达萨尔茨堡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一个闷热的晌午。侍卫们警戒在马车两侧为主教分开人群,科洛雷多乘着马车从嘈杂的集市中间趟过。市场上接踵起伏的叫卖声,卖海货的鱼腥味,屠宰场的血肉气,讨价还价,争吵喧哗一刻不停,扰乱他的感官。

而况纵使有顶篷与车帘遮住炎热的阳光,闭塞的车厢里科洛雷多还是淌汗,原本打理整齐的发丝洒下几缕搭在额上,同鬓角被汗水濡湿,让他不得不烦躁地将上衣的扣子松开两颗,露出一小片略略发红的皮肤。

希洛尼姆斯 科洛雷多是家族的末子,此年正值不惑,无论是政治还是宗教方面,都可以说是正当年华,在一干教会高层的面孔中,也算作风度翩翩。金色发丝,褐色双眼,眉宇间被岁月刻出几道浅浅的印痕,方正坚毅的下颌骨则使他显得颇具领袖气度与强硬手段。

他身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却早已对教廷的豪奢作风、专信专断满腹不满,终日研读繁书,探求真理,坚信理性与批判才能推动进步,而自己一定能有一番作为。适逢其时,他被册封为萨尔茨堡的大主教。

过了集市,马车颠簸在草坡里间的黄土小道,并在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梧桐树下作短暂的休憩。梧桐树郁郁葱葱长在太阳里,掌形叶片轻轻颤动,迎着光的一侧透绿发亮。这一树高大的梧桐突兀地立在绿陂,投下大而清凉的荫蔽。侍从搬了一盏扶手椅安置在背阳方向的影子里。科洛雷多环视一周,青草爬满整个山坡,高低绵延向远处,视线尽处是一排篱笆墙,后面隐隐散落几座农舍,烟囱里冒着白烟。再往远就朦胧得油画似的,淡涂三两笔一样看不清了。

科洛雷多坐下,阵风贴着草尖一股股涌过来,草叶间碰撞刷刷地响,他向后靠着椅背仰头闭上眼睛,一张梧桐叶从头顶旁飘掠。

水果贩子拉长嗓子有气无力地叫卖,“草莓!甜瓜!”提着挑子过去了;农夫带着一筐没有卖掉的雏鸡,编筐里几十只嫩黄色毛绒绒的小鸡崽挤在一齐唧唧喳喳地叫唤,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跟在他身后,快活地吹着口哨;一个戴着破毡帽的年青小伙子蹩脚地吹着竖笛,显然还未熟悉曲子,似是而非吹了一段,自己不甚确定地又改掉了几个音符。

科洛雷多平素偏爱小提琴,然而这旋律却叫他情不自禁睁开眼睛,踌躇着要不要叫其停下,犹豫的当口,年青人已然走远。科洛雷多吩咐一个侍从把他追回来,请他演奏完整首曲子并且问了作曲人的姓名,随后打发给了他几枚钱币。年青人脱下毡帽向他行礼,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们歇息一阵之后回到路上,科洛雷多将窗子的遮光板放上去,欣赏窗外绿意盎然的原野风光,心里松快很多,始觉得这一路也并不那么糟糕。而等他反应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哼着那首竖笛的旋律,他赧然闭口,察觉记忆有些淡却,又把作曲者的名字默念几遍。

这是科洛雷多第一次听到沃尔夫冈 阿玛德乌斯 莫扎特的名字。吹竖笛的小伙子满怀钦佩地说起,那天才的年轻人写这支曲子时还不到十二岁。当科洛雷多在阿尔科伯爵递交上来的乐师名册里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暗暗地想着怎样的奇遇。

他要求召见莫扎特,结果被回复道莫扎特父子此时正在教皇国进行巡演,听闻他很为萨尔茨堡赢得声誉,年仅十六岁已写出三部歌剧,教宗克勉十四世甚至册封他为金马刺骑士。

科洛雷多素来不赞成乐师四处巡游敛财,按惯性判断这年轻人不执着于技艺的精进,反而四处炫耀敛财,想来也该不是什么人物。不过他还是吩咐阿尔科伯爵找来莫扎特之前的曲子让乐师们演奏,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繁复的旋律、优美的和弦、乐符不知怎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精妙地被编串在一起,使他无法将其作者只认作是普通的趋炎附势之徒。

前任大主教习惯秉承传统的传教方式,而那些修道院、朝圣等老一套在科洛雷多看来,无非是落后愚昧的表现,通通都需要被推翻,只是其中尚有不少阻力,滞涩进程。科洛雷多宽容允许莫扎特父子外出,然而他们离开地太久,还一次次递上请求延长巡演时间的文书,这使他变得不耐烦等待,遣信勒令他们立即返回。

一月初,萨尔茨堡下了一场大雪。次日清晨,科洛雷多拉开窗帘,冬日里特有的稀薄浅金的阳光洒在桌案上,映着玻璃花瓶里养的一束水仙,头晚读了一半的诗歌摊放着,插图绘着的玳瑁猫懒洋洋地卧在光里,这使他忽然生出了散步的热情。

于是科洛雷多独自一人漫步于附近的松树林中,松尖上覆着积雪,脚下白雪厚厚堆积,踩起来咯吱作响,时而有一两只松鼠窜出来,警觉地转动着脑袋张望,很快飞快地跑开。科洛雷多深深地吸入冬日冰凉的空气,嗅到松香与雪的气息。

然后他听见美妙的悖论。安静与神秘,冷淡与端庄,肃杀与灿烂,死亡与丰盛的生;田野冻土之下种子破壳;秃枝老树的根茎在地下蔓生;新生儿坠地同时,头发花白的老人死在床铺;白雪覆盖的尽头,春日遥远地滋生。他听见冬天隐在这小提琴的旋律中。

科洛雷多循着声音找过去,一个年青人站在皑皑白雪里,偏着头专注地演奏,他看见他的背影,穿着纯白色的衣裳,像是融进冬日冷淡的色彩里,金色的发丝上散着苍白绚烂的阳光。

科洛雷多静静地聆听着,心中充斥着一种无可名状的敬畏之情,他躲在树后,隐隐担心会打扰这演奏。在寂静冬日的松树林中,他坠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幻梦,直到树枝一声脆响,被雪压断,这突兀的声音使乐曲声戛然而止。

年青人从肩上放下小提琴,弯腰将琴并琴弓放入树旁的琴盒内,似乎要准备离开了,科洛雷多简直是下意识地从树后步出,急切地阻拦:“请再演奏一曲吧。”年青人惊讶地偏头看着他,为预料外的听客感到有些意外,但是他很快笑起来,浅蓝的眼睛闪着友善和快乐的光:“好吧,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乐师演奏了第二支曲子,科洛雷多又坚持请他演奏了一支。最后结束的时候,科洛雷多不得不努力抑制挽留的渴望,这比以往抑制任何一种耽于享乐的欲望都来的困难。因这乐曲并非是任何一种享乐的形式,它只是单纯的美。一个凡人如何能对纯粹的美说不。

当年轻的音乐家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科洛雷多恳切地询问他的姓名,深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与其再会。年青人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同他握手:“沃尔夫冈 莫扎特,我的朋友。”

科洛雷多站在原地,看着年青人的背影,困惑是否该为其没有立即向自己请求会见感到恼怒。

而不能辩驳的事实是,他确实在微笑着。



严冬时节几乎没有了开花的植物,只有女贞树结着椭圆的果实,下雪的日子里招来些鸟雀啄食。屋檐上的积雪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庭院内主道上的雪被铲到僻处,黄杨枝叶上依然白得斑驳。科洛雷多坐在露天的圆桌旁,透过单柄视镜的镜片阅读一本草药学有关的绘本,桌子上沏杯红茶。

莫扎特是同他父亲一道来的。

列奥波德 莫扎特同沃尔夫冈 莫扎特,科洛雷多对那位父亲兴致缺缺,而单独召见两人又有失妥当。莫扎特父子已蒙召到了前厅,他只好阖上书站起身,将红茶饮了一大口,挟着书往前厅。

年轻的莫扎特站在父亲身边,背着手显出无聊的神情,低头把支撑的脚换来换去。科洛雷多开口与他们说话,使他不得不抬起头来,望见他面容的瞬间,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用一根手指要指着他,没等伸直手臂就被父亲拽下去,并且为他请求恕罪。

科洛雷多倒是没在乎这个,甚至觉得有趣,莫扎特被父亲约束着不出声,却比刚才提起精神些,眼睛里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使劲儿打量着他看。

科洛雷多任命沃尔夫冈为宫廷的首席乐师,打发那位满怀喜悦的父亲离开,但是要把莫扎特留下来说说话,“请他为我弹几支曲子。”他说。而列奥波德 莫扎特在原地踌躇,颇为忧愁又不安地望了望孩子,低声请求着留下来照拂儿子,省得他失仪,使主教受了冲撞。年轻人颇不在意地让父亲先回家去,不必担心。

“主教大人还是位旧识哩。”他在父亲耳边这样说,于是父亲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先行回家去了。

科洛雷多邀请他一同到院子里走走,莫扎特很欣然地同意了。主教的红色长袍映在阳光下,刺绣的金线闪闪发光,他偏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莫扎特,等走到没有侍从守卫的草木的深处,科洛雷多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权戒,允许莫扎特短暂与他并肩同行。

“真是奇遇。”莫扎特说,难掩惊奇:“我打赌,您上次就认出我了吧。”

“不怎么算是。”科洛雷多背手踱着步子,“我们未曾谋面,当你告知姓名之后我才意识到,你就是‘那个莫扎特’。”

莫扎特弯起嘴唇,微微露出洁白的牙齿,神情说不好是得意还是赧然:“您的特指是哪方的含义?我坊间风评差距甚大……”

“他们说你是个举世无双的人物。”科洛雷多侧首,半开玩笑地说。莫扎特“哈”了一声:“真是万幸。”

当注意到科洛雷多的疑问时,莫扎特不好意思地微笑了:“我在赌博方面有一些小小的嗜好,”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短短的距离:“我管它称作‘些许的娱乐’。一个人总该在工作之外找点其他的乐子,显然很多人并不认同。”

科洛雷多随意将手指拂过灌木上的一片叶子:“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个嗜好可算不得健康。”而莫扎特只是耸耸肩:“反正我总是赢。就好像幸运女神总也吻不够。”他扁起嘴,意识到自己措辞的轻佻,将目光投向科洛雷多。

科洛雷多将其当作是年轻人特有的轻狂,但因这轻狂并不惹人讨厌,更何况说这话的人确实能称得上是个天才,他并没提出什么微词。

他们又聊了一阵,当话题转到莫扎特谈论起曾经尝过的绝顶美酒的滋味时,科洛雷多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让他不得不中断谈话,转而邀请莫扎特参观他的珍藏。

科洛雷多的收藏品陈列在主教宫的三楼,鎏金楼栏、红木扶手,沿螺旋的楼梯拾阶而上要不了一分钟。不能说科洛雷多请莫扎特进行参观没存着炫耀之意,收藏家们以收藏与展示为乐,就如诗人以得意的华章自矜。但这并非主要目的。

描彩繁复的波斯珐琅,睡莲一般的中国瓷器,来自大洋深处的珍珠、砗磲,红玫瑰般的宝石与玛瑙,松香味的琥珀中凝结了一只蝉,绿松石、月长石一类色彩艳丽的宝石堆积一处,玻璃陈列柜里沉沉栖着蝴蝶。莫扎特惊奇地望着这些东西,感慨于人工与造化的美丽,步履却不曾驻足或减速,就如不知事的孩童不懂珍宝的价值,他平等地将目光分摊,却没有一样能够得到长久的注视。

长廊尽头开了一扇门,科洛雷多侧身站在门前,全然如一个引导者的姿态,向他示意,他随即转身进了房间,立在悬挂的一把小提琴旁,不无自矜:“这是我的‘些许的娱乐’。”比一切想象还要美妙,这间屋子布满各式各样优质名贵乐器,让莫扎特惊奇地浏览了好一阵,恳求似地盯着他,科洛雷多微笑偏头,示意他自便。

莫扎特欢呼一声,掀开钢琴的前键盖,活动指节手腕,疾风暴雨似的弹了一气,而后转小提琴,中提琴、圆号,单簧管、小号、长笛、圆号、管风琴,他爱不释手、欢欣不已、一心演奏,拍手、欢呼、顿足,摇摇晃晃,挨个换了每一件乐器,像个喜新厌旧的顽童,狡黠如赫耳墨斯,而阿波罗的音乐渗透他的灵魂,他几乎忘却了科洛雷多还在现场,独自陷入了狂热的音乐国度。

他在这间乐室狂欢了整个下午,直到从窗子里投入的光已微弱到不得不点起灯时,莫扎特方停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对坐在窗前的科洛雷多说:“啊,我真是爱死这个地方了。”科洛雷多的身型模糊成剪影,单手撑着脸颊,犹在出神,仅有的光映在他的侧脸,面容的另一半笼在暗处。莫扎特天真地问:“我以后还能再来么?”

科洛雷多闭上眼睛,轻柔地回答:“当然,只要你还是我的首席乐师。”

他们一起用晚餐,在灯火辉煌的餐室,银餐具闪闪发亮,烛台上燃着成排的白蜡烛,桌子中央摆着鲜花,莫扎特给科洛雷多讲述旅行中听到看到的趣事。他讲述一只夜莺在窗前的树枝上唱了整晚爱情的曲子;曾在某家阴暗的旅馆遇见怎样一朵玫瑰般娇弱羞怯的姑娘;朱鹭闲适漫步在河滨,低头用弯弯的长喙啄食一尾小鱼;小伙子跋涉许多路途,只为寻找开放在雪山上的花送给心上人。

“啊,这世界是多么的可爱。”莫扎特快乐地感慨道:“我再没什么不能满足了。”

科洛雷多切下一小块牛排,用叉子扎着送进口中,暗暗地为这年轻人天真的想法发笑。诚然对于他这样生活顺遂、活在称颂声中的天才而言,生活应该是这样美好可爱,而对于那些活在灾厄、贫穷、疾病中的人而言,这世间岂不等同于炼狱。但是科洛雷多什么都没表现出,他不想去做那样一个不识趣之人,所以只是推荐莫扎特多用后厨特烹的奶油蘑菇浓汤。

晚上,科洛雷多派人将莫扎特送回家去,年轻人松松垮垮地向他行个礼,冲他眨眨眼睛,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这个年轻的天才不曾察觉他的乐声是如何让科洛雷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使他几乎惶恐如他这样的一介凡人,如何能拥有雇佣写出这非凡间音乐的乐师的资格,他该为全善全能的主作曲,而非单纯用来娱乐。然而主教岂不正是主在凡间万千代言中的一个?

科洛雷多向他离开的方向发了会儿怔,始想起尚有些文件不曾处理,命人将书房的灯点起来,伏案清理罕见拖沓至夜的事物。



姑且说有那么一段时期,他们近似处于热恋。

接下来的会面越来越顺理成章,莫扎特认识到这位新来的主教并不真像他们所说的那般严苛冷酷,或许有些傲慢,不过贵族子弟出生以来不正是是被如此教育,何况那傲慢恰是对其高贵出身的佐证,而对于知识与真理,他又显得如此谦逊,甘心当个虚心的求知者。

每个天才都需要观众。科洛雷多与那些人不同,他从不大谈见解,也不夸夸其词证明艺术修养以显示其高雅气度,莫扎特演奏时,他只是瞑目静听,不发一言,实在钟意时也只是用手小幅度随旋律画着拍子,但就连这种时刻也并不多见。

在金碧辉煌衣香鬓影的舞会、酒会或音乐会中热情的人群之外,他确实需要一些冷凝的公正的反应来审慎自己的音乐。

父亲常说人只有认清自己才能前进,并时常忧虑当小莫扎特逐渐长大褪去神童的光环之后,是否还能拥有超凡的才能。而莫扎特一面试图听取父亲的意见,唯恐被褒奖溺住难得寸进,另一面又骄傲地认为自己的音乐确实美妙绝伦,它从一开始就具备许多庸才永不可占有的灵魂,岁月只会使它更臻善沉郁。

即使科洛雷多如此克制,莫扎特还是看出来他对自身才能的喜爱和认可,毕竟主教从不曾如此礼遇一个音乐家,这难道还不足证明一切?

只是莫扎特确对科洛雷多过多宗教方面的委托避之不及。他当然是个信徒,却不打算当个专职的宗教音乐家,这世间有如此多活泼可爱的生灵,可歌颂赞美的事物,他的音乐应该自由像无拘无束的白鸽,衔着橄榄枝落在无人曾企及的国度,科洛雷多却几乎只想让他写宗教乐。

但这并不阻挡他爱科洛雷多,一个好的倾听者,身份高贵、优雅得体、友善亲切,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朋友。

在那一段时间内,科洛雷多同莫扎特十分亲密,几乎每日都要请他到主教宫去,有时甚至直接将刚刚洗漱完毕的莫扎特请来一同用早餐。莫扎特尤为常在乐器室,热爱在那里消磨一天,科洛雷多往往在上午批阅回复公文,下午再去听莫扎特的演奏。也有一些少见的情况下,他直接将公文带到乐室去,这时莫扎特往往会停下欢悦轻快的乐曲,换上静谧舒缓的曲子,乐器往往选用钢琴与小提琴。

科洛雷多自己的小提琴也不坏,但是当莫扎特独奏时他完全生不出将别的乐声插进去的想法。极偶尔他生出合奏心思,却因为相差的阶级而觉不合适,威严的主教如何能与区区一介乐师合奏,他心中总有这样的概念,使每一次的冲动都无疾而终。好在莫扎特无知无觉,只顾专注于音乐中。

很快就到了春日,紫罗兰与桂竹香纷纷开放,候鸟从温暖湿润的地域飞回萨尔茨堡,天鹅停落在碧绿的湖水,长长的脖子埋在翅膀下,柳树柔枝垂到湖面,山野开遍紫色的、一簇簇小铃铛似的吊钟花。莫扎特邀请科洛雷多到郊外游玩,他们骑着马,把侍从们都甩在身后,信马漫步交谈。马偶尔只顾低头大嚼新鲜的嫩草叶子,两个人就任由它们停在那里。

莫扎特这个人是多么生动有趣啊。连科洛雷多这样自认坏脾气的人也不禁为他倾倒,他的目光永远是那样真挚热切,富有热情,哪怕在最肮脏堕落之所也能捕捉到美的光辉,并将独有的眼光感触,流泻进乐章。他就像一团明亮耀目的光。与此同时科洛雷多当然也不得不承认,他性格中固有一些天真固执之处,时而又显得过于懒散放纵。

他的曲子无疑是美的,让人感到爱、同情、温暖等正面的力量,但这种美有时会显得过于浅薄软弱,像是秋日里雪白的毛绒绒的蒲公英,或是一片冰霜凝结的雪花,需要在主威灵的指引下完成更深层的蜕变,以充满引导人的力量,莫扎特必然要为主歌颂,他终有一日会认识这一点。

科洛雷多不止一次引用圣经里的句子殷殷叮嘱他,「永不可缺少热心,保持你灵里的炽热,服事主」——莫扎特只是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主永在我心中,这便已足够。”科洛雷多不知他究竟是玩笑还是真言,心里隐隐为他的不庄重感到不快,他抬臂用手指半掩住嘴唇,轻声劝告:“莫要浪费这神赐的天赋啊,沃尔夫冈。”而莫扎特像全不放在心上,只顾扭头欣赏一只蓝色凤尾蝶飞过院墙,洁白俊美的侧脸如同是象牙雕刻出。

八月份,莫扎特特意为科洛雷多的命名日作了一些小夜曲,将其作为礼物赠予科洛雷多,为了这些曲子,他从一号到三十一号一直忙个不停,并在八月份的最后一日将乐谱交到科洛雷多手上,并向他辞行。

九月到十月,沃尔夫冈短暂离开一段时间,列奥波德 莫扎特陪同他一道赴维也纳进行演出。科洛雷多对此不是很赞同,列奥波德太过具有保护性,永远也不愿把儿子从羽翼下放开,沃尔夫冈 莫扎特必然要成就更多,他会是群山间一颗闪耀的金色明星,高得远超可怜的老莫扎特的想象,他会是我独有的大师。那可悲的庸才,甚至还担心他的儿子的才华止于孩提,面临浩瀚壮阔的海洋,他却只能看到一口井的范围。

科洛雷多不愿大声苛责莫扎特的父亲,总有一天他们会谈一谈,不是现在,总有一天莫扎特会厌倦父亲的掌控,要挣开束缚追求自由,那时他会帮助他释放,现在他不愿与莫扎特爆发无意义的争执。所以科洛雷多只是问他不是离开得太频繁了么?

莫扎特闭着眼睛枕在琴盖,把面孔埋在胳臂里,金发黯淡地发着光,声音透出苦闷:“您知道,生活总是有其艰险之处……何况维也纳是多么繁华的城市啊。”

当雏鹰开始厌倦窠臼,亲鸟又怎能阻止他对蔚蓝天空的渴望?科洛雷多问他多久能返回,莫扎特回答说两个月。即使他以前曾那么多次拖沓延期,科洛雷多还是只能任由他最爱的首席乐师离开,并给他派了个贴身仆人。

好在这次莫扎特很快守时回到萨尔茨堡,科洛雷多随后又委派给他一份为教堂写弥撒曲的委托。

不久,一位声名在外的音乐家巡回演出到了萨尔茨堡,听闻他曾为许多王室贵胄演奏,所作歌剧也在巴黎颇受好评。演出当晚嘉宾满座,前排坐满了萨尔茨堡的显赫人物,科洛雷多不喜欢太靠前,于是坐在第三排中间位置,莫扎特坐他左手边,饶有兴致地坐正听了小半场,渐渐地形容就松懈了,手散漫的搭在扶手上,放松地向后仰倒,到散场时几乎仰面懒倒在座上,看见科洛雷多站起身时急忙跳了起来,跟着他步出演厅。

演厅前停着马车和各家仆从,车夫掀开车帘,夫人小姐们提着裙摆矮身钻进车厢。而科洛雷多提议徒步走一程,让车夫在后跟随。苍白的月光洒落在黝黑路面,反射星点破碎的银色光辉,马蹄声哒哒跟在身后,微凉的晚风拂过衣角,路旁从窗户里露出金色的灯光,把窗棂的阴影投在地上。

科洛雷多饶有兴致地谈论着对于方才的演奏的想法,言及某些优美的旋律,长笛音色悠扬如同山林的风——他说得正炙时注意到莫扎特还未说一句话,便问他如何感受。莫扎特不知从何处回过神,含糊地回答:“呃……挺不错?”

科洛雷多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于是提议送他回家。马车上再问莫扎特到底如何感觉时,莫扎特只能尴尬地揉了揉眉心,回应道:“技巧能用得好固然不错,但是他的演奏里差了点东西,不够……生动,实在索然无味。”他追问科洛雷多是否觉得不快,科洛雷多摇头,把手掌搭在他的肩膀。

马车在莫扎特房前停下,莫扎特提了一盏灯下了车。车掉转头时,科洛雷多拨开一角帘幕透过窗看向车后,庭院里的树木向墙外伸出枝桠,一只夜莺隐没在枝叶间歌唱,莫扎特仰首凝视着那只灰色小鸟,专注地聆听。等到马车驶到道路尽头,科洛雷多再回首望去,依稀可见昏黄灯光里一点人影,仍站在原处。



然而人无论再怎样灵慧,也只是天主用人间材料塑造的对自身影像的仿造,而除了主,又有哪个人类能够狂妄到自称完美呢?距离的拉近可能并不会招来幸福,而是无限放大对方身上的缺点,以至于将爱意都淹没。

1775年开始,莫扎特陷入对歌剧的热爱,整日嚷嚷着要写出让所有人都神魂倾倒的歌剧,他这苗头早已埋下,身为天才又怎会不对更高层次的追求跃跃欲试,莫扎特想往歌剧已久。自去年受巴伐利亚选帝侯委托创作一部歌剧以来,莫扎特一直都精力充沛颇为快活,更别说自一月份那部《假扮园丁的姑娘》在慕尼黑一开演,为人纷纷称赞的盛况,彻底燃烧起莫扎特的创作的灵魂。

也不是说没有一点不满,莫扎特倒是向科洛雷多抱怨过他的缺席,科洛雷多在首演的第二日才到达慕尼黑,也因复演日期推迟未能赶上,这不能不说是个缺憾。科洛雷多本身也感到十分可惜,但毕竟原作者就在身边,莫扎特很愿意为他演示完整出剧目,详细地讲解创作时的想法。

“况且,”莫扎特兴致勃勃地说说:“我们可以自己在萨尔茨堡排演,如果您愿意的话。”科洛雷多总是有自己的顾虑,没有明确地答应,莫扎特看到他的反应,也自然地冷淡下来,他想看到自己的歌剧在家乡演出,却不愿意在科洛雷多面前苦苦恳求,那样未免太不体面。

科洛雷多自身固然很愿意欣赏这出错过的杰作,他心知这剧必是美妙无比,正如几乎每一部莫扎特的手笔,从每一音符中流淌出生机与热情,但他不能为一己私欲让步。既然他看不惯繁复铺张的奢侈排场,又如何能够违背自己定下的戒律,奢侈享乐。他要推动整个萨尔茨堡进行变革,便不能败坏己身作为,无论音乐怎样令人心醉神迷,也只能是享乐的工具,需要被削减控制,将节省下来的资源用到更切实的地方去。

四月,未来的科隆选帝侯大主教马克西米利安 弗里德西里光临萨尔茨堡,早先科洛雷多已为此日向莫扎特订了一部两幕合唱剧《牧羊人》,演出非常成功,让科洛雷多在弗里德西里面前很是长了颜面,演出第二日又为其举办了一个私人聚会,作为备受弗里德西里关注的音乐家,莫扎特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宴会没有邀请过多来宾,为的是营造一种轻松舒适的氛围,以使未来的选帝侯不致于拘束。

尽管早已入春,屋子的角落还是暖融融烧着炭火,高低桌柜、地毯上拥挤地摆饰着许多鲜花,紫色的风信子,雪白的百合,绀色或洁白的欧石楠,丝绸般细腻的浅粉大马士革玫瑰插在瓷瓶。晚餐相当丰盛,主教宫的大厨曾供职于法国皇室,十分擅长料理小羊排。众人饭后随意闲谈以打发时间,安东尼 鲁佐女伯爵懒懒地靠在椅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膝上雪团似的波斯猫的脊背,弗里德西里突发奇想,提议共同演奏一曲,科洛雷多自然是顺应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

恰巧科洛雷多前度往慕尼黑,邀请了一位长笛手同一位阉人歌手回来,此度正好唤上来,莫扎特与女伯爵演奏羽管键琴,弗里德西里则与科洛雷多演奏小提琴。 


莫扎特虽然知道科洛雷多喜爱小提琴,却不曾听过他的琴声,不由得感到十分惊奇,科洛雷多的琴声竟然如此丰富美妙。

莫扎特回到家里向父亲说起这件事,列奥波德叹息着摸了摸他的脑袋,沉重地说:“沃尔夫冈啊,你还是那样年轻,不知世事,主教那样身份的人,又如何愿意与你合奏呢?”

莫扎特闷闷不乐地回到房间,脸朝下一头扎在被褥上。他的母亲在隔壁房间弹一首关于爱情的忧郁的曲子,姐姐南内尔低声和唱,叮咚的乐曲声与姐姐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屋子,窗外忽地涌进一阵风,把白色窗纱吹鼓起来,又随着风的消退慢慢贴回墙面。

人心是个何其微妙的东西,一旦有一丝怀疑种在其中,它就永远不再纯粹。莫扎特之前同科洛雷多交往时,鲜少拘泥于身份地位的差异费心揣测,其后他再单独为科洛雷多演奏时,总挂念着父亲的话语,而科洛雷多未曾无论显露出怎样欣悦的神情,也未曾开口邀请过一次,这不免使莫扎特心灰意冷起来,开始留意到科洛雷多的态度。无论何时都如最初一般处处合尺度,未尝带一点温情,永远像一个仁慈的主人的形象。他以为科洛雷多是朋友,而对方怕是从没将他们放在对等位想过。

莫扎特感到友谊遭到欺骗与背叛,羞辱感咬噬着他的心,却厌倦当面歇斯底里地对峙,此后除了阿尔科伯爵亲自上门来请,也不肯再自找没趣到主教宫去了。于是又重新拾起以前的玩乐,整日往集市去,围观街上的那些杂耍把戏。

舞蛇人缠着层层头巾盘坐在墙角,蛇随着笛声立起身子扭动;独眼的老水手,跛着腿牵着脏兮兮的猴子;远方的游吟诗人在石井旁落脚,行囊里探出一株半枯的蔷薇花。集市上总有新鲜事,也总有热闹可凑,莫扎特喜爱这样充满人间气的地方,他可以随性所欲的喝酒、吻姑娘、说脏话,没有人会在意,他自己也不在意。一旦回归广阔的天地他才意识到,过去这两年他在科洛雷多面前是多么守规矩。

守他妈的规矩!莫扎特将手中半盏酒饮尽,一扬手摔在地上,嫣红的酒液淋漓打湿领口,莫扎特拿袖子把嘴一抹,摇摇晃晃跳上小酒馆破烂的琴池,用力按动琴键,和着唱起粗俗的小调。酒馆内的气氛登时燥动起来,吵吵嚷嚷笑声说话声攘出屋顶,露出半个雪白胸脯的女招待举起酒杯,冲莫扎特抛了个媚眼。

莫扎特四处鬼混游荡到八月份,他的家人对他的故态复萌忧心不已,列奥波德觉得是自己的话疏远了莫扎特与科洛雷多的关系,后悔不该说得太直白,莫扎特惯常地讨好卖乖,为父亲捏肩膀,安慰他说:“事实一直都在那里而已,只是我以前看不清而已,并非您的过错。”

等到八月份,他偃旗息鼓,在家老老实实待了一个月,写了几篇小夜曲送给科洛雷多府上,全作对以往的总结。

科洛雷多正为近来莫扎特的放浪行径感到不解和恼怒,他们的关系几在一夜之间恶化,土崩瓦解,莫扎特不再主动造访,让他作的曲总拖到最后一刻,不肯准时应召,还时时衣服上带着不妥当的印痕登门,他从未尝经历过如此粗鲁的对待,即使是那个莫扎特也无权对他的主人如此无礼。

科洛雷多坐在书桌后,打量着站在桌前的莫扎特,他背着手站得笔直,看起来反倒像生气,衣领——哦,衣领上的红印,科洛雷多扶住额头,逼真地感受到了一阵头疼,他罕见地把稿子收起来,板起面孔质问莫扎特近日来渎职的行为。

莫扎特反而仰起头,把下巴抬得老高,活像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圣徒:“我不愿意再为您工作了。”

“再说一遍?”科洛雷多懵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您写曲,感谢过往两年的照拂,请求您为我另写推荐状——”

科洛雷多猝不及防中真是气得要发笑,断然拒绝:“不可能。主将你交到我手中,我必得让你走上命定之路。你必须——”

“不,我不是您卑贱的仆人或奴隶,任由您操作玩弄。我为您作曲是自愿而非处于命令,”莫扎特双手扶在桌案上,整个身子前倾,直直盯着科洛雷多:“您没有权利束缚我。”

“不,我有。”莫扎特又嚷了好一阵关于自由、权利之类的种种,科洛雷多不耐烦地往后靠向椅背,扬声叫道:“阿尔科,送客。”他把视线转向莫扎特:“作为仍被父母时时庇护的毛头小子,你对雇主威权的挑战有点太早了。”

直到莫扎特被阿尔科拖出走廊,科洛雷多还是能听到他的喊声:“您无权这么做!您并不拥有我!”

科洛雷多端起桌上沏好的茶抿了一口,没忍住怒气也高声喊道:“我拥有你!”

窗边笼子里悬挂的金丝雀叽叽咕咕叫起来,梳理自己金黄色的羽毛,茶水微微凉了,科洛雷多扶着额头,试图仔细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莫扎特拒绝再为科洛雷多工作。

科洛雷多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莫扎特天性跳脱,不一定是哪里触动防线,惹恼了他,本打算晾他一段时间,任他胡闹,等到莫扎特知道为失礼的态度改过,再宽宏大量地原谅他。科洛雷多不担心莫扎特真正远走,一名主教的威权能够挡下其他的路,除了留在萨尔茨堡,他又能走到哪儿呢。

科洛雷多不明白莫扎特究竟在与什么搏斗,以及偏要这样做的理由。他也曾私下与莫扎特会面,尝试安抚他,劝说他回归以前的生活轨道,莫扎特总也不肯妥协,他的行径越来越过分,每日酗酒赌博,胡天胡地,强制召见他时,身上总带着浓烈的酒气。一切劣迹都让科洛雷多厌倦,他怀疑起莫扎特是否是主的恩赐,亦或只是个不知轻重的狂人,一个大麻烦,但当每一次听到莫扎特的音乐,心中的厌烦又总是会如溪流上漂着的浮冰被春日无声无息暖化,又使他相信莫扎特当然是可教化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也能被驯服为温顺的羔羊。

事实却与想象背道而驰,争吵总是接连不断,沃尔夫冈 阿玛德乌斯 莫扎特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忍耐与服从的美德,温和的劝告不起作用,莫扎特对主教的话语置若罔闻,责备与惩罚只能让他更加尖刻,这一切抵抗弄得科洛雷多忍无可忍地恼怒起来。主教的马车从集市上穿过去,莫扎特的笑语夹杂在一片叫赌声中,科洛雷多憎恨被他这样扰动心绪,仍不自禁隔着窗子望过去,莫扎特仰头遥遥递给他一个轻佻的飞吻,又回到赌局里,翻开自己的骰盅。

他们吵了又吵,喋喋不休,像是永无止境的战争。莫扎特要写歌剧,要出名,要世人以荣光为他加冕,不肯屈居于萨尔茨堡的方寸之地,宥于科洛雷多的控制之中,每当有他方贵人的委托,就要抓紧一切机会逃离,这些邀约科洛雷多无法拒绝,政治与交际挂钩,他必须要尽可能为萨尔茨堡谋取利益,莫扎特可以为别人作曲,权当是必须要付出的一点代价,他恪守着底线,决不肯将莫扎特让给任何人。

他处处打压着莫扎特,如非必须绝不向他订购歌剧或其余他热爱的形式,只有主,只有为主而写的曲子被交到莫扎特手中。莫扎特的棱角必须要被磨平,他要谦虚、无私、纯粹,有爱,他必须要做那无暇的偶像。

而凡被压抑的,若无疏解,终要曝于日下。

又是一次迟到,又是争吵,莫扎特,不肯妥协的莫扎特散漫地行礼,步伐轻快而无约束地靠近,向他展示他从未委托过的乐谱:“我为您写了些新曲子,这辉煌的乐曲,是您这样的主教肯定闻所未闻,如此的仙乐,至少配得上一个皇帝。”科洛雷多看向他的脸庞,上面分明有不加掩饰的炫耀与讽刺,嘲笑他区区的庸人,居然妄想捆束太阳。

科洛雷多咬着牙,怒意勃发宣扬自己雇主的身份,把莫扎特的稿子摔到他身上,让那位父亲好好管教他的孩子规矩与服从。莫扎特捡着稿子,斥责他的举动简直无理至极不可理喻,他嚯地起身与科洛雷多对峙,直视着科洛雷多的眼睛,怒气冲冲地宣誓:“您并不比我高贵多少,也无权冲我指手画脚。我于音乐,不啻于一位王子,您有什么资格能够管束我!”

科洛雷多多么恨莫扎特,他恨他,又爱他,莫扎特跳出他的规则、理智与认知,他怎么也找不到方法去压制他,他的棱角无法被科洛雷多磨去,他永远也打磨不出他,科洛雷多的愤怒中掺入冰冷的灰心丧气,他简洁地做了个手势:“你被解雇了。我不想再看到那位父亲的脸,更不想看到那位儿子的。”

等莫扎特被遣走,科洛雷多吩咐阿尔科为他拾起地上的乐谱。莫扎特的音乐依旧美得干净张扬,不加矫饰,他的耳边响起了乐声,乐声激荡在空中的波纹层层迭荡,他佯作平静将曲谱递给阿尔科,让他安排乐师练习。

科洛雷多心中清楚地知道,再不会有别人能够像莫扎特那样以乐符动摇他的标准与理性,他却不能为此感到一丝高兴,相反,他期待莫扎特在混沌世间受挫之后的回归,他堵住莫扎特所有通往富贵的门,强迫他终将回头。因为无论怎样争吵暴怒,他内心深处依旧对莫扎特充满渴望。

1778年8月,莫扎特与他的母亲离开萨尔茨堡。科洛雷多很早以前就预料到莫扎特的挣脱,他会摆脱那位一直提木偶一般时刻牵着线的老父亲,他没有预料到莫扎特也会从他的照拂中挣扎逃走。不管怎么说,科洛雷多还是很快同意了老莫扎特的复职,不愿意在与莫扎特本已岌岌可危的关系上再添上一根危险的稻草,即使这般小心翼翼的做法使他倍觉丧失威严。

成名哪里是容易的事情!当世的音乐大师们中的大部分,背后若无显赫背景充渥金钱;就是少数仅靠才华成名的那些,靠的是怎样稀缺的偶然性?只有天才远远不够,若听众根本不具有任何评鉴天才的能力,锦绣乐曲能给谁听。

科洛雷多举着酒盏,托着手臂透过窗子欣赏远处的风景,人的形状随视线的拉远越发显得小,最远处不过像一粒麦子的大小,人岂不就是这样渺小微茫的生灵?科洛雷多抿了口杯中酒,甜而微苦的味道在口中延烧,他只是等。鲜红透亮的酒液在杯中泛着琥珀的光泽。

听说他陷在一户乡野人家骗子之手;听说无人赏识他的音乐;听说他的演出只有三个人露面,一个酒鬼,一个中途退场,还有一个是他母亲;啊,听说那个可怜的落魄的天才,他的母亲因病离他而去;他心仪的姑娘已作人妇……

这世间不肯与他一丝友善与敬意,科洛雷嘲讽着愚蠢的世人不识明珠,怀着对他的大师的怜悯与热爱,耐心地等。

1779年1月末,莫扎特重新回到科洛雷多身边。

他看起来苍白,憔悴,消瘦得下颌骨明显凸出来,蓝眼睛些微黯淡,孤零零地站在科洛雷多面前,像只受了伤的孤雁,但他依然看起来那么好。

金丝雀沉静地立在横竿,翕动眼睑低头啄水。科洛雷多揉碎一支红玫瑰,将花瓣洒在笼中。

他宽恕了莫扎特。



不再有哑谜、似是而非的试探或伪饰和平,伤痕累累、不肯驯服,被残酷生活的浪潮拍打回来,科洛雷多再次得到他的莫扎特,现在他知道失去失去庇护者的才华,不啻于一摞废纸。

蚌壳已被撬开一线发缝隙,科洛雷多认为这正是塑造莫扎特的绝佳时刻,上帝又将莫扎特置于他的监管之下,谁能说这不正是某种旨意。

莫扎特得回他的首席职位,又兼宫廷管风琴手。他的工作并不繁重,只用为科洛雷多个人演奏羽管键琴,以及在教堂演奏管风琴。如果单从物质生活来说,他当然不需要为太多事情发愁,巴黎之旅着实给他不小打击,那些账单费用,冷漠的人群,轻蔑的目光使他不自觉对外界产生畏惧,他回到萨尔茨堡如同蜗牛缩回壳,他感到安全。但内心深处,他知道那远远不够。

人如何能够逃离自己的影子?立足光明它就愈显清晰,身处黑暗它则蛰伏养晦,即使死去成具骨骸,与爬虫鼠蚁相伴,它依然紧紧依附,未有半刻离去,直至躯壳空化为彻底的虚无。

科洛雷多在盛开的花园里漫步,莫扎特始终处于落后两步的距离,月季花深深浅浅的红色点缀庭院,一枝上亦生出不同色彩,科洛雷多凝视青色荆条上密集的尖刺。为人栽种亦为人所折的美丽的花,用尖刺扎破无理者的手指,会有血珠从手指尖沁出么,落在柔软细腻的猩红花瓣。但她不可移动,只能扎根在土里,一切福祉祸患皆蒙人思。

「所以你不可轻看全能者的管教,因为他打破,又缠裹,他击伤,用手医治。」科洛雷多捏住月季花下无刺的那段颈子,折下最红的那支,别进莫扎特上衣的扣眼里。

莫扎特不再徒劳地跟主教对着干,在如此悬殊的地位差异之下,世俗力量显而易见轻而易举将他压制。音乐的白鸟从他的脑海里扑棱着翅膀腾飞,闲暇的时刻他闭门不出,用羽毛笔一刻不停地疯狂记录下脑子里向他涌来的每一个音符,太多的音乐将他淹没,他放弃抵抗,任由自己溺毙其中。

他甚至想起了与科洛雷多旧时的传统,整个八月他又写了一堆小夜曲,乐符中充斥着冰冷的情感,沉默的角对,然后将它们一股脑儿的全扔给科洛雷多。他被困在萨尔茨堡,精神上他知道自己永远自由。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阳光穿透教堂的彩色玻璃,那沉默驯顺的救主被缚在十字,目光悲悯地低垂,莫扎特在教堂奏响宏大的管风琴,乐声沉沉穿透他的灵魂响彻整个教堂。

莫扎特被委托的歌剧在慕尼黑正式首演前,他向科洛雷多请求六周的外出。他许久未这样开心。剧场,灯光,翩翩舞姿,优美唱腔,他弯腰施礼,挥动指挥棒,整个剧场遵循他的意志屈膝。他挽着姐姐南内尔,兴奋地讨论着梦想、音乐、群星上洒落的金尘,南内尔弯唇微笑,满怀期待与信任望着她唯一的弟弟,想起许久以前他说他是音乐的王子,而她是音乐的公主。他们漫步在紫色花铃铺成的山坡,他们的父亲在身边,严肃的面容柔和在温柔的暮色。

当他在科洛雷多身旁,他永远是仆人;当他离开,他是所有人都追捧热爱的音乐家,莫扎特的理性告诉他不可将一切不幸怪罪给科洛雷多,但科洛雷多绝对代表了某种他不愿触及的冰冷分界线,是黄金熔铸出威权与现实的象征,他不应为莫扎特的不幸获罪,但因他无端的禁锢,莫扎特总无法控制将对世间的厌恶投射在他身上。

有一个字他们始终都未提及。

事实是,科洛雷多也并非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塑像,他也有阿喀琉斯的脚踵。任意将外出期限延长,同所爱的家人们四处游玩,莫扎特仍爱这个可爱的世界,它的可爱与美丽不因个人的不幸而减少,也不为其幸福而增加,他从不曾畏惧科洛雷多的怒火与责罚,甚至渴望一场真正的痛快酣畅的战争。但科洛雷多毫无动作,没有责罚,没有长篇大论,只寄来一封短文书,交代他到维也纳汇合。

科洛雷多不曾解释原因,莫扎特却听说,他是去探望他病重的父亲。这消息让他坐立不安,随即立即辞别了父亲与姐姐,前往维也纳。

等到他终于见到科洛雷多,已经是他到达维也纳的大约一周后,科洛雷多坐在书桌后一张大扶手椅,两只手合十拄在额头,莫扎特推门进入时,他将头抬起来,疲惫地向他委托三支曲子,用在十天之后庆祝他父亲病情好转的音乐会。

科洛雷多看起来气色尚佳,不曾如莫扎特想象中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的举动无有一丝失态,动作依旧简洁干脆,莫扎特摇摇头,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当他要推开门出去的时候,科洛雷多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从爱到相对再到其中一方步入坟墓,父子之间总要这样么。”

莫扎特回头,科洛雷多又恢复之前的姿势,莫扎特叹口气,以怕惊动一只蝴蝶的音量轻声问:“您爱他么,您的父亲。”科洛雷多猝然抬头,被轻易地激怒,脸上浮现出怒意,尖利地反问:“在您心中,我是个怎样的野兽呢?”

莫扎特带上门,将科洛雷多的时间留给自己。

音乐会的演出如意料中大获成功,莫扎特谢完幕从后台溜了出去。苍白的月光照在树叶间,在地上投下大片的暗影,莫扎特在这片小花园里花费了两个小时,漫步着思索一些以前拒绝去想的事情。

想着曾经与科洛雷多亲密无间(至少他这么认为)的时期,距今为止不过几年,却令人陌生地遥远。莫扎特曾向他付出深沉的友情,他真挚地为他演奏拥有的一切音乐,以留存这段可贵的友谊,直到最后他意识到,或许他们从不曾成为朋友。

当感情受到背叛,他下意识把责任推负给对方,将科洛雷多擅自定义为残酷无情、操弄人心之徒,以此挽回自尊。而真相大约并非如此,科洛雷多从未刻意讨好笼络,以哄骗他付出,也未说过他们的关系能以‘朋友’界定。

何况他们性格观念如此不同,依据科洛雷多的观念,一切享乐的形式必须向理性却步,他们之间确存留真挚情感,莫扎特相信科洛雷多确实喜爱他的音乐,只是它不足以弥补他们之间的阶层差异。他总以为一切存在必须要有正当理由,其实不是,它们就只是存在。

科洛雷多无法理解莫扎特。他演奏音乐不为追名逐利,受人追捧,倘若能够如此自然不错,但即使一文不名、苟延残喘他亦不会放弃,或者说无法放弃,正如人无法割弃自己的影子。

周围没有其他人,音乐厅在树林花木的掩映间蒙着金色的光晕,隐约的乐曲与歌唱的声音传来,像来自另一个陌生的国度。莫扎特回到居所,夜已经深了,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里透出光亮,他轻轻穿过仆人们居住的房间,将门阖在身后。

不论莫扎特的思想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与科洛雷多的形势还是在不断地恶化。他们周而复始地争吵,为了老生常谈的问题。科洛雷多将莫扎特放置在仆从之间,拒绝让他举行音乐会,却缺少解释。莫扎特愤怒自己不被尊重,他开始经常偷偷地溜出大楼,混迹在酒馆与普拉特公园的集市,让科洛雷多因为找不到他生气地在等候谒见室踱来踱去。

这场拉锯又一如上次的同样结局告终,五月,他们再次决裂。



要说有什么事情一直让康斯坦丝无法理解,就是莫扎特与科洛雷多之间一直保持的书信关系。他的丈夫几乎每次提到他曾经的雇主,都显得轻蔑又不屑一顾,从不介意将他贬低为最自大无知的庸徒。但是他却将所写的每一首曲子都寄给那位他口中的庸才。康斯坦丝曾问过他原因,莫扎特得意洋洋地说:“我就是要让那个愚蠢的驴脑袋看到,即使没有他,我也依然是个伟大的音乐家。”

更不可思议的是,莫扎特那些幼稚的充满了炫耀意味的信件寄出之后,确实总能收到盖着火漆印章的回信,虽然大抵里头也无非是些回击的句子,让莫扎特每每都忍不住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在角落里,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持续写着信,而收到的回信恰如寄出的件数一样多。

康斯坦丝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甚至还有些可爱,又一次甚至问起莫扎特他和科洛雷多主教是否其实是朋友,他的丈夫跳了起来,愤愤地叫嚷着诸如绝不会同那种人成为朋友的句子。康斯坦丝本来想说,假如他们真是朋友,莫扎特大可以请求科洛雷多为他介绍一份稳定体面的工作,他们家的情形会好过许多。但是莫扎特的反应昭示了他的态度,康斯坦丝就不再提及,只是更加精打细算,努力维持生计。

既然莫扎特不再受雇于人,成为一名彻底自由的音乐家,家庭的收入就取决于接到的工作。莫扎特并非一开始就成名,早些时候他们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后来随着莫扎特逐渐有了名气,日子才开始好过些,然而莫扎特不很看重钱财,总是喜爱同他的朋友们胡闹、赌博,得到的薪金大抵很快就挥霍一空,这就使得康斯坦丝持家并不容易。

不管怎么说,莫扎特和康斯坦丝还是决定回家探亲一趟。山原被毛绒绒的地毯似的绿草覆盖,草与天相交处一段柔和的圆弧,康斯坦丝逆光眯起眼睛看向远方,眼前漂浮着一个个游动的光点。

莫扎特先在车厢里和她坐了一会儿,兴致勃勃地玩了会儿她的头发,在她的后颈轻轻一吻,到车前面和马夫并排坐着。康斯坦丝掀开帘子看,她的丈夫曲着一条腿,靠在门前,哼着悠扬的乡村小调,用柳枝和雏菊编了一个花冠,回头冲着她微笑,把花冠戴在她的头上。

莫扎特疑心科洛雷多会因为从前的过节进行报复,选择一家人在慕尼黑进行会面。事实证明莫扎特完全是多虑,科洛雷多似乎完全不关注他的消息,不曾采取一丝行动针对这位曾经冒犯过科洛雷多的人,莫扎特不知道还是意外还是觉得意料之中,只好悻悻地承认,科洛雷多在品格方面并非是斤斤计较之人,但是他不曾在康斯坦丝面前松口。

那之后,莫扎特与家人亦有几次会面,然而关系日趋紧张,而尤其是列奥波德 莫扎特死后,整个家庭彻底分崩离析。

科洛雷多当然对莫扎特始终保持着关注。

一开始他只当莫扎特的来信不过是荒诞的挑衅,以显示他并不惧怕主教的威严。科洛雷多厌倦与莫扎特的争吵,所以他只是把信堆在一角,不肯拆开阅读。然而他听莫扎特的音乐如同一种瘾。他曾多次自矜于绝佳的自控力,但是每一次试图戒除莫扎特的音乐,尤其是从他终于忍不住拆开那些来信,读着那些精巧无双的乐谱,它只会随着新的乐章更加汹涌地席卷重来,他如同只身面对滔天的海浪,没有一个凡人能在这样的神威中抽身。

科洛雷多压制他,掌控他,让他按照自己的修剪生长,然而他终于明白,这事不可能办到。莫扎特从生来就是他还有的样子,如同一棵落在砖下的种子,看起来活得微渺低贱、不值一提,发芽,抽枝,把根系扎得越来越深,吸取能够到的一切水份,不断地生长壮大,直到有一日向上的意志大过压在身上的一切力量,它抵开或钻破砖块,彻底暴露在世间。它不停向上生长,不停汲取需要的一切,哪怕绿荫下寸草不生。

1791年9月30日,莫扎特的歌剧《魔笛》在维也纳首演。首演的歌剧院虽说小有名气,却称不上富丽堂皇,故而除了愿意尝鲜的年轻贵族,鲜少有名流贵胄愿意莅临。科洛雷多当时应一位侯爵的邀约前往维也纳,那位侯爵家的小公子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他得知莫扎特的新剧正要上演,又恰好在闲谈间无意透露给科洛雷多。

但是当天晚上科洛雷多是孤身入场,比起同伴嚷个不停妄自评判莫扎特的作品,他更愿意将这出席定义地更加私人,他不愿让人窥见动容,而在莫扎特的音乐里,他向来无法保有镇静自若的假面。

科洛雷多时时煎熬地自问,怎么会有像莫扎特这样纯粹的人存在。莫扎特爱美的事物,爱自由。他赌博、酗酒、贪图热闹,总不肯一个人待着,但是当他陷入新的灵感,他就又对一切享乐的事物都熟视无睹了,一心投入到作曲中去,单调枯燥地用笔不停地记刻,像用瓢去接一场不期而至的骤雨。

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天真到浅薄,开心就大笑,作曲;否则亦是作曲,他是个天生的音乐家,天性就知道该怎样摆弄音符和乐器,让它们拥有占据人心的魔力。他不屈服于金钱或权势或任何世俗的力量,他只忠诚于他自己的内心与音乐,甚至可以背弃一切。

他的父亲束缚他,所以他挣脱束缚,永远不要再被绑束;但是他的无瑕的姐姐,向来爱他、支持他,为他的所有成就感到衷心地高兴,他同样离弃她,让她嫁给她没有爱过的人;并且在他们父亲死后,索要属于她的那份财产;他让他的妻子努力操持生计,同时酗酒狂欢到半夜。

莫扎特从来不是、亦成为不了无瑕的偶像,他自私、傲慢、充满人性坏的一面。

科洛雷多呆在坐席,身边满是他历来轻视的平民,他所认知的一切在这瑰丽的音乐中都化作傲慢无知,他的灵魂如在火上焦灼,内心如同冰冻,他又冷又热,战栗着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一个神秘的声音威严地在心里宣告:你错了。

他铸下了怎样离谱的一个错误。莫扎特从来都不需要管教,他存在于他本身,即音乐本身。权势与财富对于音乐毫无用处,它们终会褪去,递交给旁人,唯音乐不朽,莫扎特不朽。

所以他选择让步,屈服,给他一切他所需要的,只要能够延续这一刻照亮他的音乐的光辉。



科洛雷多勉强迈入这昏暗潮湿的房间,所有陈设都是能够做到的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唯有一架钢琴在阴暗逼仄的空间熠熠生光,莫扎特就伏在那琴上,衣服依旧洁白,只能看见他苍白的侧脸与黯淡的金发。莫扎特抬起头来,阿尔科斥责他为何不向科洛雷多行礼。莫扎特站起来,强硬地说他已不愿再为任何人屈膝。

莫扎特保留着他的风骨,或者说正是其经历过的一切苦难伤痛,才洗去赘余,将他打磨地这样锋利纯净。他站在瓦砾残垣之间,如同一粒突兀的明珠,汩汩地涌出天国的乐声,他的音乐从这间狭小的容身之所奔涌,浩浩荡荡地灌入整个世界,他正是神见的约伯,因神的试炼失去所有历经磨难,又因信仰被赐予荣光。

莫扎特不如约伯正直、无私,他却比俗世上其余任何人更配被比作约伯,他已通过试炼,而今科洛雷多可以不在乎他一切讽刺无理的话语,将他从这惊人破落的地方带出去。他会赞助、宣扬他,将‘沃尔夫冈 阿玛德乌斯 莫扎特’的名字介绍给上流社会,整个世界会因他的莫扎特倾倒。

“你有上帝赐予的才华,所以我无权干涉,”科洛雷多坐在长椅一端,宽恕莫扎特以往的所有行径,一只手搭上椅背,仰头向莫扎特发出邀约:“只要你回来,我愿意以大师的礼节对待你。”

而莫扎特无动于衷地摇头:“那不再吸引我。”

“苦难未能使你毁灭,你的才华闪烁于瓦砾间,不该任自己混迹其中。”
“全城都在传唱我的乐曲。”

“是,但是他们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能让你付清账单、还下欠款还是生活富足?你生活这样艰难,何必拒绝我的帮助。”
“我早已决心不再出卖尊严为你工作,他们的喜爱对我意义重大。”

“然而艺术、音乐,不是为了服务他们而存在,它必须阳春白雪,摒弃一切下里巴人,才能跻身贵层。”
“音乐不分高低贵贱,我演奏给一切感兴趣的人听。我不在乎阶级权贵,他们对我而言同普通的听众别无二致,不比任何人高贵,也不比任何人低贱。”

科洛雷多食指点磕着椅背,有些被莫扎特的天真逗笑了,他妥协地说:“当然,就哲学意义而言,人的性命是平等的,但您要看见现实,皇帝与乞儿岂是平等的么?侯爵的千金与纺织女岂是平等的么?我无意再使您的尊严蒙翳,神已在我之上给您试炼。”

莫扎特抿着嘴唇,比以往科洛雷多见他的任何时候都显得强硬坚毅:“不,我的意志不会更改。”科洛雷多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轻声问询:“那您到底因何如此执拗,难道您看不出我来到这里是要提供帮助。”

莫扎特笑了:“您还不明白我们为何对立?您以阶级地位划分人,筑起高墙,无有一个墙外的人容许进入。”

“但是您已穿过那堵墙。”

莫扎特与他拉开距离,科洛雷多的手从他肩上滑落,他平静地说:“不,在我而言,那墙在我内心不存在,我的音乐打破一切高墙屏障,平等地被人聆听,皇帝、乞儿,贵族之女、纺织女,他们在音乐之前不分贵贱。”

科洛雷多又步近他,面对面站立,他们靠得那样近,科洛雷多用手掌托住他的面颊,无论怎样落魄,他的眼睛,莫扎特的眼睛依旧湛蓝地像一块蓝宝石,“您还不明白么?您是约伯!当您通过试炼,坚定信仰,神会予你加倍荣光。”

莫扎特偏头挣开,只引用一句话:「你任凭我吧,因我的日子都是虚空。人算什么,你竟看他为大,将他放在心上,每早鉴察他,时刻试验他。」他走到长椅旁,用一只胳膊倚着椅背支撑身体。科洛雷多望着他的背影,放柔声音劝解:“若您父亲也在世,他会愿意您回来的。”

“我早已不是谨遵父命的孩子。”莫扎特撑着椅背的手背有些发软,他的意识远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强韧,死神已托他本人编写安魂曲,那一日不会再远,今日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同科洛雷多会面,以何身份?曾经的友人?敌人?都不贴切。科洛雷多或是唯一一个真挚能够理解他的音乐的人,他爱他的音乐,所以无论莫扎特如何冲撞、僭越,他都无法放弃莫扎特,现在他为莫扎特在高墙上开出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莫扎特却不得不选择关上它。

莫扎特从来非是正直的义人,却承受无端的试炼:“我使我的父亲在心碎与痛苦中死去,他的灵仍在我身边,夜夜入梦谴责,不肯赦免我;我让我的姐姐嫁给她不爱的人,并且为了生计不断地压榨她,让她生活在苦难之中;我让我的妻子辛勤操持,拼凑破碎的生活,又使她不断徒劳地与音乐抢夺她的丈夫;我让我的孩子活在贫苦,被风寒夺去生命,我却无力抗争。科洛雷多,”莫扎特压下沉沉地喘息,放开手直立:“我的生命是一片泥沼,所有我爱的都被吞没,以饲养唯一光辉灿烂的东西——。”

「唯愿我得着所求的,愿神赐我所切望的,就是愿神把我压碎,伸手将我剪除。我因没有违弃那圣者的言语,就仍以此为安慰,在不止息的痛苦中还可以踊跃……」莫扎特抚过钢琴的琴键,跌在琴凳。

莫扎特忠于内心与音乐,未尝不可说他将自己看作是它们的奴隶。音乐之于他或许不尽如恩赐,同时是与生俱来的诅咒,它披着光辉的外壳,吸附在莫扎特身上,吮舐他的鲜血与生命,因它从一开始就将他变为共生的奴仆。科洛雷多看见并且领悟,莫扎特在升高的同时也在下坠,他愿意把手伸向他:“我可以把你拉上来,只要——”莫扎特打断了科洛雷多的话,他又伏在钢琴上,一如科洛雷多刚刚进来时那样:“走吧,科洛雷多,我已找到自己的道路。” 


科洛雷多于是便走开了,依旧抱持着自己的自尊,他不愿意再被接二连三地拒绝,“走着看吧,莫扎特”,他想,“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过来的。”

走出门时他听见莫扎特破碎地念着约伯记的句子,他阖眼默念了几句祷词。



莫扎特死亡的消息传来时,科洛雷多正在听着他曾经为他写下的夜曲,这么多年过去,它们依旧拥有轻易撼动他的力量。阿尔科向他禀报完,小心翼翼地躬身,觑着他的反应,科洛雷多仿佛无知无觉,面色平静地听完了乐师们的演奏,尽兴时还用手画着拍子。

演奏完后他屏退所有人,在乐器室独自坐了整夜。

好笑的是,当他们都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争吵不休,当莫扎特死去时,科洛雷多却感到不合逻辑的哀恸,未等到一方说服另一方,他们彻底丧失了彼此理解的机会。

科洛雷多派人乔装从莫扎特的遗孀那里买来了他的遗骨,料想天才的头颅应当与庸人的不同,他要找出他们的差异到底在哪。他纠结这课题已有多年,天才们的遗骨是他不能曝于人前的收藏品,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从阿尔科手中接下器皿,被处理过的雪白的头骨泡在溶液里,像一朵奇诡的花。

然而没有。

他找不出一丝异象佐证他的揣测,莫扎特的骨骼与其他人别无二致,像就算死去也要嘲讽科洛雷多,告诉他你是错的,人与人就是一样,生命从来无有地位差异,皇帝与乞儿本质上并无不同。

科洛雷多继续他在萨尔茨堡的变革,如同一直以来那样,他有自己要做的政治主张,不会为某一个人进行变更,也找不到变更的理由。而时代的洪流浩浩汤汤冲荡每一条街道,整个世界逐渐被改变了样貌。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这股新生的革命的力量摧枯拉朽地毁灭了统治法国长达数个世纪的君主制,其余各国的君主贵族们徒劳地组成同盟对其进行镇压,而新的思想一夕之间传遍各地,历史已注定被写下,无人能阻挡其车轮。

1800年,奥地利与巴伐利亚联军战败,法军占领萨尔茨堡数月,科洛雷多逃往捷克。

1801年,科洛雷多抵达维也纳。

1803科洛雷多被迫发布声明,放弃萨尔茨堡的一切世俗权力,此后再没回去。

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解体。

旧的人物扮演完成特定时期的任务,而后被轻易取代,新的思想家们与政客应运而生,投身于时代的洪流,原有的旧阶级被打破、革新,人们谈论着人权、民主、自由,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1812年,莫扎特死去的第二十一年,科洛雷多漫步在维也纳的街道,只带一个侍从随行身后。维也纳的许多事物都与当年大有不同,街道上随处可见演奏乐器的年轻人,大多是贫寒的学生或流浪者,用乐曲赚取可供生活的资金。科洛雷多偶尔会驻足听一会儿,给他们一点钱,更少数的情况下,指出他们的不足。

今日的天气很好,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尚残留着水汽,日头也出来了,晴朗地照着城市。卖花的女孩在人群中吆喝,清脆响亮的声音像一把银铃传出老远。风里传来及其熟悉的旋律,科洛雷多骤然回头,辨别乐声来源的方向。

那是个罕见的衣着华丽的年轻人,独自站在一家面包店的橱窗旁拉着小提琴,琴盒妥帖地安置在身旁。他看起来生活得优越,十足自信,闭着眼睛只顾专注自己的演奏。他拉的是莫扎特的曲子,D大调第六号小夜曲,k239。那是他与莫扎特第一次决裂时的曲子。

科洛雷多静静地听着。年轻人的技巧尚佳,感情上稍显乏味,他以前是听不出乐曲在感情上是如何变化,何处婉转何处激昂,他只听得懂莫扎特,而莫扎特听得懂一切。他等演奏完,指出一些问题,年轻人不很服气地听着,反问他如何有资格指点,科洛雷多只是平淡地说:“我曾听过莫扎特演奏。”

年轻人一下子失去不耐,叽叽喳喳地问关于莫扎特的事情,科洛雷多往常并不愿意回答别人这之类的问题,那对他来说是一段隐私的历史,是独属于他的记忆,他没有义务也不甚愿意对别人提及。但是今天他忽然想要说点什么,所以他选择性地回答一些问题,年轻人在一旁认真兴奋地听着。

分别的时候,他问年轻人,既然不乏生活的资金,缘何在大街上演奏。年轻人的回答简单干脆:“我爱音乐,想要大家都听到它。”科洛雷多哑然转身,年轻人在背后叫他,问他愿不愿意合奏一曲。科洛雷多忽地怔住,一瞬间明晰了许久不解的事,一种想要大笑的荒唐欲望涌上来,他摆手拒绝,徒步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还一直妄自以为傲慢的是他。科洛雷多躺在床上,打开床头柜抽屉的锁,从中抽出陈年的最后一封旧信,信纸依然完好干燥,只是随时间过去不可阻抗地发黄,莫扎特的笔迹一如它应该是的那样,潦草飞扬,科洛雷多辨认着那些熟悉的字句。

“……你可能会纳罕我们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境地,互相对立、斗争,事实上这都是从开始就注定的。我们曾经有过快活的日子,直到我意识到您从未将我看作我以为的那个位置,我看待你为朋友,你却没有一次邀请我共奏。诚然这是个微不足道的事件,但在我来说,它确是某种象……”

“你个自负、傲慢的混蛋。”科洛雷多低声骂着。科洛雷多长久以来果真认为都是他的过错,他怀着疑虑与不可状的愧疚自我告解,直到刚刚顿悟了谜底——傲慢的从不止他一个,莫扎特指责他以高墙阻隔别人进入,其自身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以才华为高墙,仅仅让他的音乐惠泽众生,而拒绝让人真正接近,他傲慢的端坐在墙后城堡的宝座,等待别人进入的央求。他抱怨科洛雷多不曾与他合奏,自己永不愿主动提出,因这冒犯他的自尊。

他终于明白横亘在他与莫扎特之间的东西,远不止世俗。那些事情已过了那么些年,除了皇帝与骁勇的将领,有多少政治上的人物会被记得?但是千百年后,莫扎特的名字一定会永垂不朽。科洛雷多不想再这样进行无谓的较量,当人们提及莫扎特时,也绕不开他的名字,他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生气或悲伤,他已经太老了,那时候他还算年轻,而莫扎特更年轻,他们还不懂妥协与退让。

科洛雷多倦怠地躺在床上,床头的花瓶里插着一串雪白的铃兰,萦着若有若无的芬芳,他费力地歪头看了眼花朵边的玻璃瓶中洁白的头骨,年轻的莫扎特在松树林里拉着小提琴,松尖上积着白雪,树枝卡擦一声被雪压断,年轻人回过头来——

傍晚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如同一束利剑穿过科洛雷多的心脏,他不再呼吸,几丝花白的头发极轻微地在细细的风中颤动。

End

注:1.一些事件日期参照此文章。https://m.douban.com/note/625317625/?from=author

2.「」内容主要引自圣经 约伯记。讲述一位正直、有德、富裕的信徒约伯,为试探他的信仰是否真挚,神允许撒旦降灾给他,使他相继失去了财产和子女,并且患上严重的皮肤病。他的三个朋友听到约伯的消息,就来看望他,结果他们与约伯发生了辩论,后来神在旋风中回答了约伯的疑问,结果,约伯谦卑俯伏在上帝的面前,承认自己的无知。在结局,约伯被赐予了两倍他所损失的财产,他后来又生了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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